八一中文网 - 网游小说 - 折娶弱腰在线阅读 - 第33章 多病骨(三)

第33章 多病骨(三)

        其实要占用张银莲姊妹的身份姓名,不过打发笔银子,将她们送回无锡老家去倒干净。的确用不着如此不近不远,不疏不淡的瓜葛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孟玉说不清,爱是没有的,至于色.性,也并没有强烈到不可收拾的地步。他转过身,隔着又昏又沉的烛火看银莲,她那双泪眼闪烁着一点晴光。

        真不像梦迢,梦迢的眼睛是苍烟丛里永无晴。他其实更愿意坐下来,与银莲静静说一点梦迢的事,她静静地听,似乎就把他心里积山填海的苦闷都细细地流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此刻再说,就有些不合时宜了,没有一个女人如梦迢风雨不破,她们比她的确要脆弱许多。他只好浑身都散着无可奈何的怠惰,缓步走回来,“那你想要我怎么办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坐回床前的折背椅上,后仰着背,将胳膊搭在扶手,敞着胸怀,有些一贫如洗不惧胁迫的坦然。他是没有爱的,并不怕给她勒索。

        银莲低了低头,露着半截脑后的粉颈,“我并不要你怎么办,不过是要你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话?”孟玉挑动眉峰。

        银莲把头埋得越低了,缄默片刻,一鼓作气地抬起来,眼圈仍是红红的,“你心里到底待我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此刻孟玉多希望这话是梦迢问他,或是他问梦迢,都好。然而他们都没眼前这个弱羽依依的少女英勇。为着这一点,他不好说一句伤人的话,只是不拒不迎地沉默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久不作声,反倒迫出银莲孤注一掷的勇气。她笑了,眼里滚出一滴热泪,歪着脸睇他,“只要你不厌嫌我,我都是高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,就由床上捉裙下来,扑在他膝上,把脸贴在腿上低低地啜泣,“我那时写求救的信去,以为你不过就打发手底下的人来这一趟。我想,你要是不来,我倘或得救,就回无锡老家去,从此不再见你。不想你又亲自来了。你为什么要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发着问,又不像要知道答案的样子,仍旧把脸贴着他的腿,连眼也不抬,“你为什么要来呢?你来了,从此我就再没地方可去,只能在你身边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伏在他膝上,像浮萍靠在了一方孤石上,执着地对自己笑了笑,“我不贪心,不图你的钱,也不图什么身份名位,我只要跟着你。只要太太肯收,就是叫我进府里去给她做个提鞋的小丫头我也愿意,我只不过想守着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眼里的余泪沾湿了孟玉一片腿,温热洇润地弹动着他一点情欲。他抬起银莲的脸端详一会,仍旧不明白她,在他看来,她只不过像只小猫小狗一样犯傻,给点小恩小惠就认了主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谁面对这样一个把生杀大权交到自己手上的荏弱生命,都难免生出恻隐。他俯下背,照着那张擦破了些的嘴巴亲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等身.体的愉.悦猛烈地席卷过去,就只剩空荡荡的一颗心,这张简陋的架子床忽然变得无边无际。他把银莲拥在怀里,靠她温香软玉的身.体驱赶他的空寂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梦迢办不到的,反倒是越贴近梦迢越觉得空虚。因此,他头一遭觉得是背叛了梦迢。

        也是从这一夜起,云雨各分散,天涯渐两端。

        驿馆里又耽搁一日,隔日孟玉便使人套了马车回程。与银莲坐在车内,银莲只顾着挽住他的胳膊,将脑袋偎在他肩上。山风撩着车帘子,一丛一丛早开的野花映入眼内,她心满意足地笑,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。

        抬眼见孟玉眉宇轻结,像是心事重重。她暗里一想,旋即笑开,“你不要发愁,我还回云生巷去住,你什么时候同太太说明了,再什么时候来接我家去。我等得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孟玉瞥下眼,淡淡一笑,“既然答应你就一定接你回去,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见他还不开怀,银莲端正身,歪着脸,“是怕太太怪罪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长叹一声,靠在车壁上,“她倒不会怪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有什么为难的地方?”银莲抿抿唇,下颏轻低下去,“要是有为难的地方,我还住云生巷就是,只盼你常来看我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孟玉睐着目,将她又搂回怀里,“没什么为难的。”他自己甩去了芜杂的思想,惯常不正经地笑起来,“家里还要收拾屋子,恐怕得缓一缓才能接你进去。有句话我要嘱咐你,太太脾气不大好,发起火来连我也不敢惹她。要是她教训你,你可得顺服些,别同她顶着,否则我也护不了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银莲倏地笑起来,明目闪烁,“太太很凶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凶,待人客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有什么好怕的?”银莲嘴里说,稍想一想,又郑重地点头,“她是太太,有些威严也是应该的。我尊她敬她,凡事不去惹她生气,她总不会寻我的不是。只是府里还有老太太与梅姑娘,这两位我倒是怕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孟玉爽朗地笑了声,“她们两位可没闲情管这档子事,你不过按时按点去向老太太请安,只要乖觉些,倒用不着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,他撩开帘子瞧天外,烟缭雾迷,兜兜转转地又将他的思绪兜回旧网。他低声叨咕着,“我叫人送信往家里,也不知太太收到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准是收到了,那些官兵快马回去,倒要不了多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孟玉闲听着,眉头再度暗扣,理不清的千丝万缕结在额间。窗外,一冬去了,又是乱碧萋萋,满地晨阳,翠山和烟老。

        孟家是元夕后几日收到孟玉剿匪功成的消息,管家不敢耽误,忙偷么使人给彩衣递了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彩衣清早往梦迢屋里来告诉时,恰值梦迢坐在床上收拾细软,还是带来的几件衣裳,几样廉价头面,统统搁在靛青粗麻布内,就住两个角,使命一扎!便将这些日芜杂而柔软的心绪都收拾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迎头展目,又是从前的梦迢,唇角似笑非笑,眼色轻如冷雾,“把你的东西也收拾收拾,咱们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彩衣碎步快行过来,“这就回去?告诉平哥哥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回头再同他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元夕才过呢。”彩衣一手扶在床边的罩屏上,微低着头噘嘴。

        梦迢倏地将声音提得尖尖细细的,像是拈着根针,向一个梦幻泡影戳下去,“元夕过了回去不是正好?在这里住了半个来月,你连家也忘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呀没有呀……”彩衣垂下手,坐在床沿上,“我正要告诉您,家里传话,说老爷平安无事,快归家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默了默,走去案上翻了个茶盅倒茶,水声沥沥的,“他要救的人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约是救出来了吧,听说几十个山匪,都给绞杀了。”彩衣瞧不见她的面色,顿了顿,又问:“咱们回去了,平哥哥这里的事呢?太太可是忘了是要拿平哥哥的把柄呢。这几日我瞧您跟平哥哥走得如此近,不正是顺水推舟的好时候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正是叫人左右为难的地方,梦迢的“美人计”渐渐失控地成了个风眼漩涡,她很清楚,她恐怕不能再冷静地做一个捕手独善其身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没经验应对这境况,只好拖延。于是才要避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呷了口热茶,语调也慢吞吞地俄延着,“事情急不得,你倒是盼着早点了事似的,在那小院里住不惯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彩衣低着脸,像是口腔里兜着话,犹豫着说不说。想一会,到底是说了,“不是,是我见太太同平哥哥在一起时,好像自在些,笑嘻嘻的。我想太太时常与平哥哥一处,时常高兴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瞧你这傻话,难道我平日就总板着脸?”梦迢哼笑了声,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倒不是,只是这笑与在家时的笑,是不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心里吓了一跳,纤腰稍转,就看见墙根底下穿衣镜里的自己。挽着虚笼笼的缠髻,簪着素净的两支珍珠小花钿,连副珥珰也未戴,嘴角微微上扬着,像一撇轻蔑的、凄怨的月牙儿。

        时时笑嘻嘻的自己,连她自己也不曾见过。

        煌煌的太阳踅进窗,折在她眼皮子上,里头死气沉沉的光在轻微的颤动后,又垂将下去。她坐到榻上,叹了口气,固执地等着董墨过来,好与他说归家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午晌董墨却不见往这屋里来,原是在书斋里与柳朝如议论他家老太爷的回信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先看过,眉宇愈发意淡,那底袖里的风也有些萧瑟,将信笺递给了柳朝如。柳朝如却推,“你的家书我不好看,你只告诉我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董墨展了眉头,露着倦态笑了笑,“我的家书一向没有家里话,你只管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接来一瞧,果然行文疏离,措辞冷淡,俨然一副公事态度,连句问候的话也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柳朝如看过,将信仍旧搁回书案上,踱步转身,“看来你家老太爷与咱们所料不差,孟玉十有八九是拜在户部侍郎楚沛门下,怪道如此不知收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户部尚书因前年军饷亏空的事情进言圣上,言辞激烈,有些指责圣上不勤政的意思。惹得圣上不高兴了,才叫楚沛钻了空子,如今户部底下都是他做主了。去年初,他又入列内阁,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,他的这些门生,自然就有些张扬起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柳朝如吁道:“在朝中有这么个靠山,怪道你家老太爷要让你到济南来。别的人,恐怕也不敢蹚这个浑水。眼下如何打算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言讫,董墨由太师椅上款款起来,“我叫绍大人盯着盐场那头的亏空,盐税上的亏空,我想你是县令,可从几个本城盐商身上着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柳朝如想一想,点头应下,“衙门有几处充公的良田出售,正好要同他们接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人叙完,董墨将他送至门上,便折往梦迢那屋里,一径黄日澄澄,藤架匝荫,影儿偏了向。

        元夕的余韵还在,笙笛未止,玉管又起,不知春在谁家,隔墙皆是喧嚷。梦迢这里却是静悄悄的,满庭金乌,一窗横斜,正合了董墨一点心灰。

        进屋里,见人趴在窗台,扭转着腰抠弄窗纱。炕桌上摆着搁冷的一盅茶,董墨走过去,端起来吃了,“我不来,你闲闷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歪正了身,望着他手上,“这茶搁在这里半日,早冷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却满大无所谓,“煎水烹茶,也煮不热世间凉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细窥他的眼色,黑得有些惨淡,脸上却是微笑着的,愈发显得苍凉了。她心里发了发紧,暗暗打听,“你忙什么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书望过来,我们在书斋说了些话。”董墨撩了衣摆只坐在对面,把头仰在窗台上,西去的太阳金灿灿地落在他脸上,辉煌又落寞。

        单是与柳朝如说话,绝不能招出他这样寂寥的颜色。梦迢想要打听他那点心事,又终未开口,蓦地沉默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董墨将眼一偏,却忽然想与她说一说,“我祖父来了封信,拢共四十二个字,没有一个字关于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起了头才发现,那些埋没许多年的情绪此刻挖出来,倒像化了白骨似的,业已没有具体的模样了,不知该怎样去描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缄默须臾,摆着手笑了笑,“不说这些没要紧的话。你吃过饭没有?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打起一点精神来,“你是问午饭还是晚饭?”

        早不早晚不晚的,正值未时中,哪头都不挨着。董墨对着她恍然一笑,“是我糊涂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凝望她的眼睛,想起那晚的亲吻,几如个蜻蜓点水,雁过无痕,他没再有过分举动。只是眼前,在一封家书的映衬下,愈发觉得她像是冷漠命运额外的一点恩赏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态度又温柔亲昵几分,“街上热闹,我带你出去走走?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凝情无语,直面看他一会,倏地心酸难抑。就跟上回在街上撞见的那个穷秀才似的,她只是想他讹点钱,想不到那是他全部家当。

        董墨也把他的全部家当供在眼前来了——他那一颗尚有余温的心。梦迢握着,觉得烫手。她低下头,很小声地说:“我要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回去哪里?”他有些惊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回家啊。”梦迢抿着唇,将丹唇抿得涂了胭脂似的嫣红水润,“那时是怕年节底下贼人多,才到你们家来避一避。如今过了节了,自然是要回去的。原本午晌要走,谁知不见你过来,就等到了这会。总要当面辞一辞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此节,她暗窥他渐凉的眼,忙奉上一抹笑,“再说,无锡还有老房子在那里,虽然破旧,却是祖上的家业,又有两房亲戚在那里,我与玉莲到底该回去一趟,还要给父母上坟,恐怕要过些日子才得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举目一瞧,果然见圆案上搁着个包袱皮,还如来时清瘪。董墨一颗心也似瘪了下去,“小蝉花巷那头,你把钥匙留下,我这里床打好了还要给你送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不作声,他便笑,“怎么,怕我盗你家的东西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东西?”她也有些丧气,“就有几件值钱物也是你送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董墨望着她,中间相隔的小小炕桌忽然如天高路远,他已有些舍不得了。转念又想,嫁过人又怎么样呢?她总归要回到他身边来,不回来,就是挖穿黄土也将她抢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稍点着头,“也好,等我手上的事情忙完……”他又委顿一下,暗暗含着意思,“你的事情也了结,我使轿子抬了你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心内跌宕一刻,然而面上装作听不懂他这话的深意,趣道:“还用轿子?我哪回不是走来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只好杨花掠影,散去一点落寞情绪,替她打算起来,“要回无锡,银子够开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够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车马呢?哪里去雇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打无锡过来时就认得位跑车夫,无锡人,与我爹有些交情,倒信得过。这回雇他的车马回去,届时也仍旧雇他的车马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话间,梦迢起身去拿包袱皮。听见他也窸窣起身,她忙攥紧包袱的角,不敢回身,“章平,你不要送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董墨果然止在榻上,望着她的背,等着她低下的话。等了许久,她总算把脑袋埋下去,声音发着闷,“我怕我舍不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在后头笑一笑,温风似的慢柔的嗓音,“我在这里的,你几时回来我都在。回来了递个话,我去瞧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梦迢淡淡应一声,拧着包袱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走到门首,她又偷偷扭头望。董墨还坐在雕花罩屏内,阳光压低了他整片背脊。他把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,交握着的两只手抵住下巴,遮了大半张脸,只剩一双漆黑的眼睛,像大漠夜空里的星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他整个人是那片空旷的荒漠。梦迢认为,她做不了他的野火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习惯了欺瞒,诈哄,色引,利诱,世间一切龌龊的手段来存活。唯独不惯被爱。一切能被她预料的苦痛都是稳妥安定的,她早做好了迎接它们的准备。而爱所带来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快乐,却叵测得令她束手无策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要把心退步回暗井里,隔绝光线,掐灭期盼,绝对安全。

        叵奈没什么是永不更改的,连那黑漆漆的暗井也悄然地发生着变化,她要回去,也有些时移物转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梦迢却浑然不觉,这厢携彩衣将将归家,气还没喘匀,就见老太太跑急马似的骙瞿过来,进门便四下里张望,在妆台见瞧见梦迢,忙上前去大呼: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说梦儿!你总算是回来了!我有桩事情要找你商议,偏生不好去寻你,急得我呀,连着两日翻来覆去睡不着觉!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浑身疲态,镜子里的脸也有些褪色,淡淡横她一眼,“娘,哪样事情不得了,且等我吃盅茶歇会再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话吩咐小丫头上茶,与老太太坐到榻上去。屁股刚落座,老太太就有些耐不住,“少君被衙门拿去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少君、常少君!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含了口茶汤在嘴里,慢悠悠将脑子一转,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常秀才。她轻描淡写地拧着眉,帕子慢条条蘸蘸嘴,“哪个衙门拿他?又是为什么拿他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章丘县的县衙门拿的!”老太太提起来便是一脸的晦气,“就元夕第二天,章丘县来了两个差役,说少君在章丘犯了个官司……噢、是说他那年院式舞弊,要拿他回去问罪!”

        愈发将梦迢说得发蒙,“什么时候的黄历了,此时想起来查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不是嚜!我看他们是欲加之罪!不知少君是在章丘老家得罪了谁,无端端的忽然来拿他。这还了得,若果然查出个什么,既要服役,还要剥了他的功名,岂不是天大的冤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您就没问问常秀才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也不知得罪了谁。”老太太额心紧扣,面上愠怒,“我原是想托章弥给问问,又想章弥同章丘县衙门并没什么人情来往。还是等玉哥儿回来,叫他使人打探打探什么个缘故。玉哥儿是府台,顶头的上峰,总是好说话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点点头,想起常秀才素日里举止规矩,就是姘了老太太,也不是一味哄她的钱,倒像有几分真心似的。这样个人,不大像在功名上舞弊的人。于是应下老太太,且等孟玉回来告诉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孟玉并未在路上留连,趁西风一路扬鞭,到历城先送了银莲姊妹归家,便急急赶回府中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日晌午进门,见梦迢迎在门首,遽然有些千般离情口难言之感。他轻顿脚步,两下对着笑了笑,才弹着袍子进屋,“路上奔波几日,衣裳也赶不及换,你瞧身上是不是满是泥点子?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也像有些生分似的,好一会才把心神搁回夫妻间的行止里,围着他转一圈,“我瞧你像是瘦了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成日奔波,哪有不瘦的道理?”孟玉蓦地将她一把捞抱起来,洋洋地挑动眉峰,“瘦是瘦了两分,力气可不见小,瞧,还是一把就抱得动你。你像是也清减了几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病了一场嚜,自然要瘦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病了?”孟玉忙将她搁在榻上,晚下腰观她面皮,“是有些颜色不好,如何就病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给风吹的,不妨碍。”梦迢避过他的眼,在炕桌上倒了盅茶举到他唇边,“你去洗澡换衣裳,我叫人摆饭你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末了招呼丫头备浴,又吩咐人摆饭,忙过一个时辰,两口才安安稳稳坐在榻上吃饭说话。梦迢说起常秀才的事情来,孟玉难得置喙老太太一句,“我看抓了也好,省得他常来绊着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捧着碗乜一眼,“我看他绊着娘倒好,他为人不错的,总好过那些唱戏耍杂的,就会说好听话哄人的钱。娘如今不比年轻时候了,都说年岁越大越糊涂,就算她此刻还清醒,以后呢?谁说得准?要是糊涂起来她的银子经得住那些人哄?”

        孟玉只得笑,“你既这样讲,少不得我费点心。一会我使人往章丘去问问什么缘故,倘或无事,仍旧将他放了就得了,不是什么了不得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事情说定,梦迢复动了箸儿。细嚼慢咽间,她窥他一眼,“那位什么娘娘的后家人,可安然无恙地救出来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,救出来了。”孟玉还是有些不大习惯对她说谎,握牙箸的手顿了顿,抬眉睇她一眼,脑子里理着话头,思来想去,仍不住该从何说起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晓得即便说了,她也未必生气,可就是没由来的心慌,只怕说了她真是不气恼。这里踟蹰忐忑,梦迢却又是另一副思想了——

        她想着要回归到这不见天日的窟窿里,仍旧像从前,把那颗胡乱跳动的心拨乱反正。董墨只是那个受她诓骗的董墨,生活只是她追逐的那种富贵生活,夫妻还是那对互惠得利的夫妻。让一切回到苦闷而稳固的日子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她慢条条搁下碗,眼睛尖锐地射着一丝笑,“我都知道了,何苦瞒我?咱们占了人家姓名身世,不照拂些也是没良心。我看,你索性将她接进家来,在外头住着也不便宜,人家也要说她的闲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孟玉端着碗默一会,干脆使丫头收了炕桌,干干净净地欹在榻后围上,望着梦迢浅笑。他穿着宝蓝的道袍,锦上泛着幽光,荡进他眼底,几如一个玉瓶里的水,发出一点闷恹的声响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是岑寂的,窗外倒有几声啼莺,惹起旧愁无限。她果然一如既往不动怒,孟玉想来,就有几分灰心。他闲手拨弄茶盅,漫不经意地吁口气,“你说的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倒来问我?好笑了。”梦迢振着肩笑两下,慢洋洋地为他添了茶,“别装模作样的,就是那个叫张银莲的。怎么,未必是我想错了,你不喜欢姐姐,倒喜欢叫玉莲的妹妹?”

        逗引得孟玉也跟着笑,“净的瞎讲,她妹子比彩衣还蠢笨,我能瞧上她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才瞎讲!我彩衣哪里蠢笨?”梦迢倒吊起眉来反驳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驳,仿佛他那点私情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没要紧,不相干,不妨碍。

        孟玉当下大松一口气,却又自心底里满溢心酸,浮作面上一个萧条的笑,“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,从前真是清清白白的,什么事也没有。后头有些什么……又不知该如何同你说了。只怕说了,你以为是我一早预谋好似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此话一出,倒招出梦迢一记轻蔑的眼神,“这样讲,你们还是情到浓时,身不由己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话……”孟玉察觉此中酸意,心里腾腾地高兴起来,贴近炕桌的冷沿讪笑着哄她,“你要是有一点不愿意,也不说接她进府这列的话了,我明日就拿着银子去打发她回无锡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梦迢自省失言,眨眼便真心实意地笑起来,“我不过是随口说一句,并没有哪里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炕桌上映着梧桐的影,青苍徘徊,嫩叶簌簌地左右摇摆。多久了,他们你躲我藏地追逐,这一个探出脚来,那一个又藏身回去,总不肯露出马脚。

        孟玉这样想,倒不是责备她,多半是怨自己。他心里忍不住叹息,到底爱欲何如,怎么常常使人心余力绌?

        作者有话说: